第 139 章 少女与龙神（九）

宋小河表现出了相当抗拒的模样,死死地咬紧牙关，绝不让面前这妖怪将鹿肉塞进她嘴里。

龙神仅仅坚持了片刻，然后就立马放弃了,他起身时将撕得稀碎的鹿肉往宋小河的脚边踢了踢，约莫是最后一丝催促之意，而后就转身离开,去对面坐下。

宋小河就坐在浓郁的血腥味中，也不敢挪动身体。

这妖怪虽然行事无常,但他坐下了之后就不再动了，懒散地靠在石座上，用一只手托着下巴，眼睛时不时落在宋小河身上。

两人隔了一段距离仿佛互不相干,但脑子里的想法却是一样的，都觉得对方很奇怪。

宋小河勉强在血腥味里坐了一会儿,本就饿得不舒服的胃要了命地翻滚起来，酸水不断往上涌,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,起身爬到另一处地方，干呕了好几下才稍稍有些缓和。

她甚至都没力气坐,半死不活地赖在地上，想着,她都还没被这妖怪杀死,恐怕就要先饿死了。

她心一横,索性一下子坐起来,对龙神道“我饿了。”

龙神还在为这不知好歹的凡人拒绝他的好意而生气，置之不理。

宋小河一鼓作气，起身走到边上,与龙神隔了几个大步的距离，又道“我想明白了，你不杀我一定是另有用处，但是现在你若是再不给我吃的，我一定会饿死，你的计划会落空。”

龙神听了这话，顿时相当恼怒，“你这个蠢笨的凡人，我说了无人能杀你。”

这已经是他说的第三遍了，分明他说的是人族的语言，为何面前这个凡人像是完全听不懂一样

龙神撒起脾气，质问她“地上的东西为何不吃”

这两头死鹿还是他跑去别的山头抓的，因为这个山头完全没有了其他生灵，这对龙神来说已经是屈尊纡贵。

宋小河看着满地的狼藉，不仅是这山洞里，还有她的身上，几乎被鹿血污染得没有一块干净之处，面前这个妖怪也差不多，两个人看起来血淋淋又脏兮兮。

不过，她也总算是明白了，这妖怪其实是可以正常交流的。

她道“我们凡人不吃生的东西，会死的。”

龙神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，倒没有反驳。

这点是没错的，凡人在他眼里极为脆弱，他甚至怀疑风稍微吹大一点，就会把凡人的骨头吹断。

“麻烦。”

龙神相当不耐烦地起身，撂下了一句满含抱怨的话，竟转身走出了山洞。

只不过这次他离开后，宋小河便没再逃跑了。

一来是她实在是没力气了，现在双腿发软，不停在抖，站着已经是相当费力。

二来是不管她如何跑，这妖怪都会拦在她面前然后把她抓回来，倒还不如省着点体力。

她走到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，嫌弃身上血腥味实在太浓郁，便将外面一层衣裳给脱了下来，露出里面的中衣。

衣裳扔远了，她的鼻子

才稍微好受一点，继而坐在山洞里默默地等待着。

且说龙神离开了山洞之后，先扔了一根沾着金光的树枝在洞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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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说不管那凡人跑去了何处，他都能感知到龙珠的位置，但这样来来回回实在无趣，龙神已经玩腻了，干脆封了洞口让她老实待着。

其后他去了一趟水池边上。他一向不喜欢将别人的血留在自己身上，一开始在山中征战时，经常糊了满身的血，便会来这个池子清理，久而久之，这里就成了他的常驻地。

将身上的血污洗去后，他一步步走出池子，身上却是没有沾半点水，依旧干干爽爽。

然后龙神下了山。

他闻着凡人的气味儿，随便进了一个村落中，只往门口一站，立马就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。

龙神生得实在漂亮，尤其是眉间的那一颗红痣，就算是浑身衣着简朴光着个膀子，也仍然仙气飘飘，像是天上走下来的小菩萨。

没多久，便有心善的村民上前来，主动与他搭话。

“小兄弟，你来我们村是要找人吗”那村民问道。

龙神说“我来找吃的。”

“哎呦。”村民叹道“瞧着你的模样，可是家中遭遇了什么，流浪至此”

龙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，这一次便没有回应。

“罢了，你随我来，我给你拿些吃的。”村民转身，带着他往村里走，自顾自地念道“前不久才破了旱灾，也该多多行善积德，回报老天才是。”

龙神随他进村，半点不在意旁人的目光。

“小兄弟如何称呼”在路上时，那村民想与他闲聊两句。

龙神不喜与人说话，便有些烦躁，简短地回答“长虫。”

那村民惊讶地转头看来，不可置信道“这是小兄弟的名字那还真是稀奇了，不承想这天下间还会有父母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，长虫在我们这里，指的就是蛇。”

龙神面无表情，眸光一转看向他，“你们口中的长虫，就是蛇的意思。”

“是啊。”那村民乐呵呵地回答，丝毫没注意身边少年越来越臭的脸色。

村民给他拿了些吃食，却见他连一声谢都没有，转身就出了门，那速度不知怎么的，快得让人无法用眼神跟随。

他赶忙追出去，却见门口哪有什么人，空荡荡的一片，只是那些少了吃食能够佐证方才的确有个少年从他这里拿走了东西。

龙神因长虫一事大怒，立马就要回去好好教训凡人，于是眨眼间就回到了山洞里。

彼时宋小河正靠在墙边昏昏欲睡。

进山洞的瞬间，他看见少女小小的身躯蜷缩在山洞的一角，白嫩的脸上混着血和泪痕，看起来像一只软弱而受伤的幼兽。

这种族类在龙神眼里，实在是太过弱小，仿佛随时都会死去。

龙神走过去，抬脚踢了踢她的脚，似在唤醒。

宋小河立即就惊醒，惊慌地抬头，看见这妖怪站在自己

面前，手里提着一块布包裹着的东西。

你这个蠢笨的凡人。龙神骂她一句，然后将手里的东西丢在她怀里，带着一股子怨气。

宋小河伸手接下，打开之后里面包着的是酱肉。

旱灾两年，这里的米和面都成了相当昂贵的东西，因着靠山而生，肉反而是寻常人家比较普遍的食物。

宋小河饿得两眼发昏，也来不及多想，用布垫在手上往嘴里送肉。

她也不敢吃得太快，因为这里没有水，若是噎到了恐怕有得受，宋小河强忍着饿意细嚼慢咽。

这模样落在龙神眼里，更是让他不爽。

分明都是肉，她不吃自己带来的，却吃山下那些凡人的，明摆着就是嫌弃他。

嫌弃龙神的人，能是什么好人

他在这边满腹怨念地想着，而宋小河却在那边吃得开心。

有时候人走到了将死的那一步，反而什么都不怕了，她一边吃着肉，一边朝山洞外张望，目光像是在搜寻什么。

龙神冷不丁开口，“你在找谁”

“这山上原本有一条黑蛇，不知道你可曾在这里见过它”宋小河小声地询问道。

龙神的脸色本来就臭，听到这话，嘴角仿佛要沉到地上去，“我不是在这吗”

宋小河嘴里塞得满满的，一边嚼一边看着他。

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，但是与他对视了片刻，再将那句话细细一想，顿时醍醐灌顶。

宋小河惊愕地瞪大双眼，用力咽下口中的东西，指着他惊道“你、你就是那条黑长虫”

龙神大怒，豁然起身，怒视着宋小河，“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，不要仗着我一再宽恕你的弱小而放肆，胆敢将我类比蛇族”

宋小河吓一大跳，没承想他如此激动，一时也摸不着头脑，“不是你说，你是那条黑蛇的吗”

“寻常族类岂能与我相提并论，立即为你的冒犯认错。”

“对不住。”简简单单的一句话，宋小河嘴皮子一碰，顺口就说出来了，一时心中欢喜无比，双眸满是雀跃的光，脸上也出现笑意，又站起来朝他走近，连连道“对不住对不住，你别跟我一介凡人置气，行吗”

宋小河瞬间想明白了，为何面前这妖怪并未杀她，先前她屡次逃跑被抓，恐怕在他的眼里当真只是玩闹而已。

他便是那条黑蛇，寒来暑往，宋小河上山大半年的时间，陪伴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午后，所以他认出了宋小河，不仅没有伤害她，还给她找吃的。

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恶意，只不过两人在沟通上出了问题，白白让宋小河惊吓一场。

这让宋小河体会到了绝处逢生的快意，就好比走在了悬崖的边上，半只脚已经踏出去了，随时都要坠落下去，结果一回头，才发现身后的悬崖早就被填补平坦大道。

她一个扑身上前将他抱住，又哭又笑，“我就说你那么通人性，定然不是普通的蛇，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

化成人的模样”

龙神猝不及防被她抱住，刚要将她推开，却又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，“我说了我不是蛇”

宋小河将他抱得很紧，两条手臂在他的腰身死死搂住，眼泪混着血液全蹭在他心口的位置，用一场大哭宣泄着她生命里突如其来的灾难和变故。

龙神还记仇她叫自己长虫的事，抬手将她推开。

但她又马上黏上来，努力靠近灼热的躯体，汲取温暖和安全感。

如此推了几回，龙神恼羞成怒，斥责道“你这凡人，为何一直黏在我身上”

宋小河哭哑了嗓子，仰着头，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，“我只是想抱你一会儿。”

龙神看着她的眼睛，立马就察觉到自己的仁慈之心又开始泛滥。

他想着宋小河到底与他不是同族，许多行为难以理解，实属正常，于是便也不再说什么，而是转身走了出去。

“你要去哪里”宋小河赶忙跟上去。

先前还拼命往外逃，现在知道他是那条黑蛇，宋小河哪里还会再跑

这山上就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
龙神不答话，一路走到了溪水边，然后像往常一样泡进去，清洗方才宋小河蹭在他身上的东西。

他似乎很喜欢水，进去之后整个人都舒展开了，连神情也染上几丝愉悦，颇为漂亮。

他盯着岸边的宋小河，下令道“日后不准再叫我长虫。”

宋小河正蹲在水边清洗双手和脸，听到这话，她抬头，晶莹的水珠从精致的眉眼落下，顺着白嫩的脸蛋落在满是笑的嘴边，她道“对对对，先前是我的不是，我早该想到你这么通人性，应该修得人身才是，该好生给你取个人名。”

“凡人的名字。”龙神轻哼一声，颇有些不屑，停顿了片刻，他才继续道“也罢，我既有人身，也合该有人名，你说来我听听。”

宋小河双手并在一起，捧起了冰凉的水。

溪水澄澈见底，迅速从她的手指流下去，重新落回水面，阳光照射下来，整个水面波光粼粼。

宋小河对他扬起一个笑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仿佛映满秋色的缠绵，说“我头一次见你，你便是在这溪之中，又整日守着这块山头，再添一个姓，才算是完整的人名。”

她想起了丧生在妖怪爪下的荣娘和铮叔，二人多年来想要孩子而未果，至死都没能如愿。

“沈溪山。”宋小河扬声问他，“你叫沈溪山好不好”

龙神轻盈地游到她的面前来，问道“你唤何名”

“宋小河。”她道“我是在山脚下的河里来到这片土地，所以被取名为小河。”

是孕育了成千上万生灵的河，也是会不停奔流向前的河。

“宋小河，沈溪山。”龙神将两个名字在唇齿间碾碎，琢磨着这回的名字应该不是代指什么蛇鼠牛马，算是正经的人名了。

他稍一扬头，应允了。

宋小河正笑着，

忽而哎呀了一声，将手掌按在胸膛上，疑惑道“我这心口怎么突然开始发热了”

沈溪山瞥她一眼，道“是我的东西，它想回来。”

“在我体内”宋小河讶异。

“你先前要死了。”他也没有多说，就随口一提。

宋小河恍然想起前几日妖怪袭来时，她的确是受了非常重的伤，原本就要死了，但又在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。

这几日记忆出现了混乱，她一直未能想明白，如今从他的话中猜出，怕是当时的他救了自己，将什么东西放进她体内。

那么也就是这个东西，在之前她出逃遇到妖怪时，闪出了金光保护了她。

宋小河满心感动，俯身往前凑了凑，说“谢谢你。”

沈溪山对这道谢却并不在意，没有回应。

“那现在有什么方法让它平静下来吗它越来越热了。”宋小河捂着心口说道。

心脏位置散发的温暖并不让她难受，只是温度一直在升高，这会儿她身上已经开始隐隐出汗了，若是再继续升高，她还不知道会经历什么。

沈溪山从水里走出，弯腰抓着她的手腕，轻易就将她给提起来。

随后他一手掐住宋小河的脸，将她的头抬起来，紧接着自己俯下头，一副要亲上去的样子，动作流畅自然，神色平静无波。

宋小河吓得心脏剧烈跳动起来，下意识偏头躲闪，用手去推他，“你干什么”

“你不是想让它安静”沈溪山不耐道。

“要、要用这种方法吗”宋小河涨红脸，打起磕巴，整个人被他的气息笼罩住，掌心里全是潮湿的汗，巴巴地看着他。

“我渡口气给你，感知到我的气息，它就会安静。”沈溪山垂眸看她，态度恶劣到像是随时就会撒手，“你到底要不要”

宋小河抿了抿唇，耳朵红得滴血，小声呓语，“要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