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0、血封候

楚微辞接受他毫不避讳的打量，他也正在打量他。

这个人的身上莫名给他一种熟悉感，熟悉到他脱口险些就要叫出他的名字。

但是，因为他得假装从未认识过他们，所以这一刻他不能念出他的名字。

可能是因为岑英彦的事有些影响，再在这里相遇，楚微辞的喉口有点微哽。

“你能救救我的同伴吗？”

他的手早已在伸出去那一刻瞬间收回，速度快到在半空中好像残留了一道虚影。

正因如此，楚微辞才能更加笃定此人是谁。

他的喉口更加哽咽，重逢的喜悦，以及丢失同伴的苦恼，让他五味杂陈。

燕无心微怔。

这个凡人见到他的第一刻，不仅没有感到惧怕，认为他和那些疫鬼们是一起，或者认为这些疫鬼们就是由他来创造。

他被人称血封候，是因一血封喉而得名。

他浑身上下都带毒，只要碰到他，万物皆枯。

就连他脚底走过的路，都会片草不生，形成一片焦土。

他不过是想摘一朵花，闻闻那鲜花的香味。却也因为不能碰触，只能远远看着。

他想要鲜花的寿命再长久一点。

即使不能与天同寿，也比才采摘到手心中，一瞬间枯萎变成灰烬要好。

所以燕无心从来不穿鞋子，因为没有任何鞋子能够在他脚上待住，一弹指的功夫，便会化作灰烬。

见到楚微辞这样毫不避讳地打量。

他第一次有了些羞耻的意思。

他的趾甲发黑，看起来脏兮兮，所经之处都会留下一道长长的黑黑的痕迹。

身上的衣服看起来也有点破破烂烂，是由特殊材料制成，才能抗住他身上的毒血。

他不动声色地将脚趾往内里缩了缩，垂眸看向这个身材娇小羸弱的凡人。

他拿着剑的模样，实在有些违和。

他在有求于他。

求他这个人人惧怕，谁见到他都要喊打喊杀，只求他快点去死，不要再出来祸害别人的妖障。

燕无心默默看了他一眼，未再说话，而是行动迅捷，如一抹轻风般朝前走去。

疫鬼前往的道路便在遥远的前方。

他速度很快，眨眼间便追上了他们。

其实他是想带着那个凡人的，只不过他带不了。

岑英彦正努力往前迈步，他已经快要耗尽全部的力气，光是躲避这些疫鬼的追逐交缠，已经消磨了他全部的精力。

他现在只有一个信念，就是离楚微辞越远越好，越远，这个小废物才有机会逃脱，才有机会能够生存下去。

他们两个人没必要一起死在这里。

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。

他比楚微辞的能力要高，自然要将这个重担抗下，他不能丢万剑山庄弟子的脸，更不能丢下他们岑家人的脸。

岑英彦一转身，又咬牙奋力砸出一个火球。

火球蔓延到其中一个疫鬼身上，那疫鬼不知疼痛一般，全身都是火光，依然往岑英彦的方向迅猛冲来。

他脚底一崴，没能注意脚底下有一颗石头。

岑英彦重心不稳，身体明显往后栽了去，他想给自己罩个结界，但根本来不及了。

那些疫鬼们纷纷涌到他的面前，他只能看到那一张张面容狰狞，布满死气的脸。

在此之前，岑英彦很是惧怕死亡来临的瞬间。

可当真到来的时候，他觉得，好像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。

只求这些疫鬼们能够轻点咬，别选脸就行。

可他又觉得，这些不人不鬼的疫鬼们，早就没有人的意识了，怎么可能乖乖听他的话。

这一瞬间，他想到了很多事，想到了父母对他的殷殷期盼。

想到了初入山庄时，在山门处对着师尊一拜时，不经意间看到毕琮身侧站着的林语容。

他仙姿玉容，神清骨秀，当真有一副仙人立于山头，坐看众生的气度。可偏生，他又带着富家公子的优雅与矜贵，风华绝盛。

那一眼，岑英彦几乎移不开他的视线。

眸光定在他的身上，而后上空传来他的笑声，也不知林语容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面前。

他的头上被轻轻敲了一记，林语容反扣着指心。

连指骨都生得那样秀美。

仿佛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华美的。

带着久经岁月的沉淀，微笑与气度却又如此从容。

林语容道：“傻师弟，在发什么呆？”

岑英彦的眸光闪了闪。

那一刻，他动了凡心。

屈身一礼，继续对着毕琮拜了拜，才逐渐找回已经迷失方向的凡心。

从那之后，他的目光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追随林语容的身影。

但凡去仙露台的路上，总要好好找寻一番。

当在人群中看到林语容的身影时，他亦好像看到了他。

岑英彦从来不知道，为什么一个人笑起来时的模样，能够这么好看。

他不知该怎样形容，这份遗世独立的美。

只能每每目光搜寻着他，努力向他靠拢。

暗暗接近他，与他谈笑。

却也知道，林语容是属于大家的二师兄，绝无可能是他一个人。

他连他究竟喜欢男子，还是喜欢女子都不可知，他看起来那么近在咫尺，却又万分遥远。

连这样大大方方传达这个意思，岑英彦都胆小到不敢言说。

也不知道臭卫词有没有听到他说的后一句，究竟能不能帮忙将他的这份心思转达出去。

岑英彦轻轻地阖上了双眼，他感觉到身边有异动，一个疫鬼好像抓住了他的肩膀。

他声音很轻，明知道这些疫鬼根本听不懂人话。

可他忍不住说：“咬轻一点。”

只是等待半天，想象中的啃咬并没有到来。

随即，岑英彦恍恍睁开了双眼，他身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。

这个人生得很怪，身穿一件黑色大斗篷，浑身上下都被特制的纱布缠绕，只留下一双脚露在外面。

所经之地皆成焦土。

他的周身带着死黑色的死气，杀意腾腾环绕着他周围。

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，却透露着仁慈，完全没有任何杀意。

指尖的一截纱布被松松散散解了下来，那人的手轻轻一触，凡是接近他的疫鬼无一例外全部化为了灰烬。

更多的疫鬼转了目标，纷纷涌至他的面前。

他手脚并用，两只手分别按住两个疫鬼的脑袋，单脚抬起，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已经踢翻了周围一圈疫鬼。

那些疫鬼们不过往后仰倒的瞬间，已经于空中化为了灰烬。

岑英彦愣怔地睁大双眼。

这个人的打扮看起来像是驱使这些疫鬼的坏人，却又是来救他们的。

看这利索的动作，像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体修。

他不过是愣怔的片刻，短短功夫，周遭一大群疫鬼已经全部清除干净。

等到楚微辞赶到时，所有的疫鬼竟然全部化作了灰烬，飘散于空中全然不见踪影。

燕无心只是风轻云淡地站在路边。

离他们很远。

仿佛很怕碰到他们。

他以前便是如此，总是离所有的师兄弟们都远远的，看起来极不合群，其余师兄弟们也很少与他相处。

除了顾青禾会与他主动搭话，关心问他几件事外，他也都会一一回答，但从不会主动与顾青禾攀谈。

他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，哪怕楚微辞授课时，也是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。

因沉默寡言，表情又阴鸷冰冷，总会被人误以为他在谋划什么。

其实楚微辞一直知道，所有的弟子里面，这个少言寡语的孩子最看不得小动物受伤，心地意外的善良。

当年楚微辞找到他的时候，他已然五岁大了，正流落在街头。

所有人都叫他怪物，骂他快点滚，不要出来祸害人。

还有村镇里的孩子往他身上丢小石子。

他浑身脏兮兮，没有衣服蔽体，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接纳他，喜欢他，连他原来的家族也是，他是个不受期待出生的孩子。

燕无心浑身都是毒血，走到哪里哪里便会寸草不生，万物皆枯。

他不敢碰人，就连那些丢到他身上的石子，刚一接触到他的皮肤，将他的皮肤划开，划出血迹，沾染到血的那个片刻，都会化作灰烬，在风中消逝。

除了楚微辞。

楚微辞似乎天生可以克制他身上所有毒性。

他不害怕他的碰触，但刚遇到他的燕无心害怕。

楚微辞的掌心刚刚递出，试图抚摸他的头顶时，这个浑身脏兮兮，饿得已经脱相的孩子往后怯怯地挪了一步，说出他与楚微辞相遇的第一句话：

“不要碰我，你会消失的。”

奶声奶气的声音，却带了那么多令人震撼的信息。

他刚出生时还好些，可随着年纪的增长，这毒性也越来越强，有时候甚至能透过皮肤直接叫人消失。

他的两个乳娘都是这么死在他手里。

他的亲娘目睹了一切，都害怕与他接触。

多么残酷的事实，但楚微辞依然义无反顾地揉了揉他的头顶。

奇怪的是，他竟然没有化成灰烬，没有消失。

这让燕无心幼小的身体轻微颤了颤，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宠爱的温暖。

幼小的脸微微仰起，燕无心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明亮。

“你不会消失的……对吗？”

楚微辞微微一笑，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。

“自然不会。”

他猛地扑进他的怀里。

楚微辞抱住这个瘦弱的孩子，他连哭都是那么胆怯，和小心翼翼，仿佛怕他的眼泪灼烧掉他的衣服。

楚微辞对他的感情很复杂。

他很怜爱，亦十分心疼这个孩子。

哪怕斗转星移，日月变更，他的外貌已经和当年完全不一样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
可他还是能够一眼就能认出他。

喉口依然哽咽，楚微辞没有做好会在这种地方，这种时候遇到五徒弟的心理准备。

他的眸光一直追随着他，连神态也忘了要去收敛一点。

那般清醒中带着喜悦，喜悦中又透露出无奈，且完全不惧怕他的复杂神色，全部糅杂在一起。

不经意间，燕无心的眸光也看向了他。

四目交对，燕无心冷淡的眸光中映满了楚微辞的脸。

男人眉心似蹙非蹙，脸色白如凝脂，却也不是那种惨淡的苍白，而是泛着玉质的冷白，肤质细腻光滑，一双眼瞳沉沉如月牙坠入湖底。

那双眼里，似乎蓄满了数不清道不明的情。

别人见到他不是怕，就是骂，这个人却很不一样。

他那么专注地看着他，欲言又止。

可他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一张脸。

见总算脱险，暂时没有疫鬼再出现，虽然方法粗暴了一点，但确实好用。比他们不断丢火符，用火球去烧那些疫鬼要快许多。

身侧的岑英彦赶紧握住楚微辞的手腕：“快走吧！”

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燕无心，他不知道他的姓名，更不认识这个人。

若不是因为燕无心及时出手相助，他目睹了全场，知晓他不是一个坏人，光凭燕无心刚刚那番举动，不管是什么，只要被他的身体碰触，都能顷刻化成灰烬。

岑英彦肯定会因惧怕他这个能力，而离他远远的。

大恩必须谢，不动声色保持了一段距离后，岑英彦才抱拳道：“多谢这位侠士相助，敢问侠士姓名？他日若侠士遇到麻烦，可来万剑山庄，或是岑家找我，我乃岑家第二十七代传人，岑英彦。”

此时，燕无心已将原先缠绕指心的纱布，重新缠绕了回去。

他抬起手，看向与他尽量错开一段距离，也努力将楚微辞往他身边拉远一些的岑英彦，并不意外。

手朝着一个方向指去，似乎是要告诉他们出处在哪。

除此之外，再无声息，似乎并不想回答岑英彦的那番话。

指完后，他一步步又往更深的地方走去。

可不想，刚走出几步，漫天的浓雾被金光破开，天光骤现，感知到什么的楚微辞和岑英彦一起抬头，是活人的气息，还不止一个两个。

漫天的剑影迎着那灿灿晚霞，有人齐齐御剑从天而降，穿着统一的万剑山庄弟子服。

岑英彦满眼兴奋：“二师兄，你是看到我给你的传信了吗！”

话音才落，那些弟子们的目光中忽然骤现寒意。

为首立着的林语容，当真如同两袖清风，松形鹤骨的仙人。

风声猎猎，穿过他的广袍大袖，将他的袖袍吹得鼓胀。

他面容略带笑意，和往常同样，但似乎两耳没能听见岑英彦的话。

只目光也同其他弟子们一样，一起看向正要往前方走动的燕无心。

“血封候，没想到你竟然虐杀临泽村数百村民，将他们活活养成疫鬼，还残害我万剑山庄两名弟子。”

“——该当何罪？”